第十二章（四）（2/2）
“王师这会儿睡着了，听不见，打雷都不得醒。”
“王师，我给你出个好主意：给他一分钱，让他给你打个七厘五的欠条------”
“那不是把一分钱掰成四瓣了麽？”有人很快算清了账。
赵俊良不想再看下去了，他不明确人们的同情心都到哪儿去了。周围全是起哄的，却没有一小我私家肯慷慨解囊出头消弭这残忍的闹剧。也许这些人平时生活太单调乏味，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个时机，就一定要看的过瘾才肯罢休。看来如果王师坚持不给钱、不挪地方或是叫街的硬撑着不吐血、不栽倒，这些人就会继续煽惑下去。
赵俊良捏了捏口袋里那一元钱没敢往出拿。他不能冒犯周围的看客；他不能露富让人把钱抢了去；他也不敢用如此大面额的钞票去施舍。
赵俊良以为十分痛苦。他口袋里有钱，却不能施舍也不敢施舍；他恨王师的吝啬却也讨厌叫街的强索硬要。他碰了一下正在津津有味地品咂着现场热烈气氛的马碎牛，示意走了算了，却望见王师终于在叫街嘹亮的刀声和起哄者讥笑挖苦的双重压力下屈服了。他痛苦万状地拿出了一分钱，迷恋地看了一眼，恶狠狠地向上一扔，嘴里带着哭腔心疼地骂着：“价，拿去吃药去！拿去买棺材去！”
那叫街的一亮左手大刀，对着那飞来的一分钱，竖着一挡，就听铛的一声，镍币应声下落。他手中的大刀片漂亮地一旋，再平着一端，稳稳地接住了那一分钱。围观的人高声喝彩。那叫街的再次卖弄，一扬刀将那一分钱高高抛起，右手刀递到左手，看也不看，伸食、中二指就在空中夹住了那一分钱。大拇指一搓，“啪”的一声轻响，那一分钱就断成两半，有一半恰好落在了王师的脚边。众人看呆了，那一声好还没喊出来，又见他三指用力，剩下的那半个钱就又分成了两半。他将其中一半郑重地放入口袋，将另一半扔在王师的脚下。众人到了此时才中气十足地一哇声地叫好。
那叫街的咳嗽了一声，说：“你我两相安，不给你打欠条了。”说完，挺起胸膛、舞着双刀，拍的铿锵巨响地逐步走了。
人群终于散去。
怀庆看着他的背影说：“两败俱伤。”
秃子问：“谁有一分钱？让我也试一下，看掰得断？”显着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分镍币递给他。秃子先是模拟着叫街的样子，用三个指头按来按去，不要说捏断，使尽了气力那镍币连一点变形的痕迹也没有。秃子燥了，用两个手掰。哼哧哼哧地用过力后，放得手心一看，镍币依然平展如新。秃子很生气，把镍币递给狗娃，说：“你劲大，你试试。”狗娃不接。说：“我才不丢那人哩。”
马碎牛自言自语说：“这么好的指力干啥欠好偏偏去叫街？就是练个单指钻砖，像兴平老杜一样，摆个摊子也能挣几个钱；为啥非要做这残忍的行当？今天是有会，人多，尚有人施舍；平时街上没有几小我私家，他咋活呢？”
赵俊良也说：“不行思议。”
他们拐上了木桥。
两米多宽的小木桥古香古色，桥栏杆的核桃木挡板上满是高浮雕的民间故事。深刻的刀功展露着古代工匠精湛的武艺，栩栩如生的画面述说着忠孝节义的传统故事。赵俊良爱煞了这些小桥上的浮雕，这些不知是何年何月精雕细刻、古韵沧桑的小桥使他忘情流连，使他如醉如痴。他抚摩着这一切，一种令人震撼的激情突然通过指尖传到了他的心底，似乎昔人也有意和他交流。他站在桥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吻，让这种无言的交流充盈全身。泉水携带的清凉扑面而来，快意的感受使这种交流具有身心两方面的愉悦。他感受到神清气爽头脑格外清醒，他以为突然之间自己又成熟了许多，甚至都已经是个大人了。
马碎牛却以为“这些木画我都看了十年了，有啥意思吗？”敦促他到西边地里去看女婿。
原来这七月初七是民间传说的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在渭城、兴平两地接壤这一带的农村，只要是家里有待嫁的女子或是将娶的小伙，都要提前经心准备来迎接这个节日。到了这一天，已有婚约的小伙、女人就到马跑泉的会上去向自己的心上人展示各自的情意。小伙子们通常是穿上一身玄色的家织平民裳，一只手提一根长长的莲菜，另一只手则挎着一个大担笼。担笼里装着两样工具：去年精选的又大又红的干枣和一个又宽又长的牛舌头饼。到了会上，要把这些礼当一件件扑面交给女方，还要按序次说出所含的寓意。
女方家通常准备的更早也更经心。工具不多，不是一双鞋就是一对鞋垫。如此简朴的两样工具却被巧手的女人翻新名堂整成了隧道的精致工艺品。
先说鞋。仅选料一项就颇费心思。“底儿”、“面儿”都要选用上好棉花纺出的细线密织而成的“细布”，通常家织的粗布是基础不予思量的。将细布一层层用香草水泡上三天后，再用细箩过下的糜子面打成的糨糊做成单层鞋底儿或是鞋面帮子。选料精致，纳出来的基础就轻巧柔软、针脚密实。向下的一面满布着黄豆大的线疙瘩，希望这双饱含深情的鞋耐磨、穿的久远。鞋帮子也不是随随便便缀上一块布了事。首先布面得是玄色，这和鞋底那一圈耀眼的白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次要在帮子布上用深色的丝线锈出种种各样的祥瑞图案或是流露心迹的文字。因为鞋是要男子穿出门的，那些图案就不能太艳。似有似无、若隐若现才见时光。女孩儿家所比的不光是鞋底儿针脚的致密整端，更重要的却是帮子上的图案是否活泛、对路。
鞋垫则更不易做。常有人说：“宁上三双鞋，不缀一个垫儿。”鞋垫底色浅，又垫在鞋内里，所以不光不忌艳，反倒是越艳越好。女孩儿家拿出的鞋垫代表着她是否心灵手巧，而针线活深厚的功底也只是个基础。好鞋垫考究的是图案和结构。除过种种果蔬花卉、福寿财，也有鱼鸡虎龙、山河牛羊。更多的却是一些大头娃娃和民间故事。那鞋垫本应是平展展的一个薄板，却绣出浮雕般的效果。常见的是以河滨一片绿草开阔地为底，牛羊白兔、山树人物作为浅浮雕，而把代表福禄寿的仙桃、梅花鹿、仙鹤高高地突出在鞋垫上，成为抢眼的高浮雕。绣出来的鞋垫要条理明确；所绣的内容要活龙活现。谁家女子绣的鞋垫要能让女婿爱的舍不得往鞋里放，反而揣在怀里，就以为十分自满。
也有笨女子寻枪手的。通常是由母亲出头，找一个年长的针线能手做好了回礼放起来，然后再另拿一双鞋或是鞋垫一针一线地逐步教。于是就有了“请姨”这种专门上门教本事和替人做鞋缀垫的行当。
马碎牛一伙那懂这些！上了小桥，挣脱了水渠两岸绒线花树的遮挡，西边的农田突然宽阔地展现在了眼前。他们踅进了“看女婿”的人群，被满世界的“牛郎”瞅的发毛。
往年马碎牛是不屑于去看“瓜女婿”这种无聊的花招的，偶然途经，也只是瞥上一眼，骂一声“一群瓜娃”了事。他最大的兴趣是去看兴平老杜的单指开石头。今天陪了赵俊良又一心想让他明确马跑泉的伟大和繁荣，就耐着性子挨个场所都转一下。
让他想不到的是，这里对于少年人来说却是一个不成文的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