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鬼公笠(2/2)
能私下里偷偷为王妃配置草药,曲风的立场已经很明显了。七叶不再隐瞒,直接将之前在楚王妃记忆中看到的那些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两个人。
曲风原是对鬼神之说半信半疑,但七叶所说的很多细节却实打实地和之前月茴告诉他的那些一模一样。曲风陷入了沉思。过了许久,他开口道:“真的是只要把你们口中的妖邪带走,王妃的病就能好起来?”
七叶点点头:“当然。”
老婆婆却突然叹着气道:“其实,按照七叶之前说的,此时鬼胎已经结成,鬼胎生出不生出对于楚王妃来讲都已是死路一条。”
“什么?”七叶听了这话差点儿跳起来,反倒是曲风平静地看着老婆婆。
老婆婆继续道:“就算我们能将鬼公笠逼出带走,如今的楚王妃也已经是回天乏术。”
“你又没进去看,你怎么?”七叶皱起眉头。话没说完,曲风突然打断她:“老婆婆说的应该是没错。”
医世堂的医术远近闻名,曲风定然不会是乱说,而且从他的表情中她能看见那种无奈。
“王爷使人在我配的方子里做了手脚,之前我和师叔商量过了,唯有等王妃胎相稳固之后,将怀孕之事告知,王爷就算不怜惜王妃,为了腹中世子也会暂且留下她的性命。不过如今看来,这孩子也留不得,唉。”曲风摇摇头。
七叶惋惜道:“楚王妃应该是很想留下这个孩子吧。”
老婆婆道:“就算是死马还要医活,更何况……”她歪嘴一乐,神秘兮兮地看了七叶一眼,“还有那五千两银子不是。”
七叶心里难受,瞥了她一眼,没有回应。曲风却立刻明白老婆婆大多是已经有了主意,于是乎连忙将她的酒碗斟满:“婆婆已经有了主意?”
老婆婆用竹棍敲了敲地,呵呵一笑,对着两个人招手:“你们两个年轻人啊,附耳过来。”
四
乾定十七年,正月初十,一条消息混着花灯节的喜气炸开了王府门前的死寂。
楚王府久病不起的王妃居然有喜了,而且月数已经有足足四个月!一时间所有王妃不育、王爷和王妃不和的传闻通通不攻自破,王府前那条沉寂了数月的街道也终于重新热闹了起来。每天晚上都有周围的人特意从王府门口走过,图沾个喜气,再或者赶集看热闹。这看热闹的人群里就有两个外乡人,祖孙俩穿着怪异,一个厚棉袄,一个单薄布衣,上面涂着五颜六色的异族花纹,就住在附近的客栈里,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
这两个人还算友善,只是操着一口谁也听不懂的不知道哪里的口音,唯有碰巧遇到走过南闯过北的游医曲风路过时,才勉强帮忙翻译两句。曲风说那两个人大概是从燕西一小地方来的,似乎是巫医一类的人,相当于燕北的风水先生或者神婆。
因为两年前的玉玺事件,白山州已经很少有风水先生,甚至算卦摆摊的都很少。不过总是有不怕死的人。毕竟是吃风水这行饭的,铤而走险也不是错事,故而人们都对这两个新来的巫医敬而远之。
人们也提醒过曲风,只是简单的提醒而已。毕竟曲风现在是楚王府的恩人,而且可以全天自由出入楚王府。楚王亲赐他腰牌,只提出一个要求,就是保下王妃腹中的小世子。
正月十三的凌晨,天还很黑。临街的客来居,一个身影急匆匆闯了进来,不等打瞌睡的小二起来看是怎么回事,二楼天字四号的门已经被“咣咣”砸得震天响。天字四号,正是那两个巫医的房间,小二不耐烦地揉着睡眼,就要上楼去看,结果背后伸来一只手:“嘘!”
他被吓得一抖,回头一看正是自家掌柜。掌柜披着一件厚厚的披风,眼还未得睁开,显然也是刚醒。掌柜把小二按回到椅子上,摆摆手,用极小的声音念叨了一句:“别管。”
小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重新坐下。而掌柜则拉紧披风,慢慢转身离开。
“老婆婆!”曲风的声音很是激动,他上气不接下气,很明显,是跑着来这里的。
七叶和老婆婆几乎是在曲风敲门的一瞬间就都醒了过来。
没有点蜡烛,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但是不祥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散开,肯定是出事了。
曲风喘着粗气说:“王妃醒了。是回光返照。”
“之前不是已经有了起色?”老婆婆连忙追问。
自从王妃有孕的消息传开后,曲风明显发现楚王府的人没有再做手脚,而且王妃气色也明显好转。
“应该是受了特别大的惊吓,动了胎气,胎气与元气也不无关联……”
老婆婆打断他:“你只说,可有法子救急?”
曲风沮丧地摇摇头:“能试的法子我都试过了,只能用参汤吊住口气,最多也挺不过去这十五了。”
“那她体内的鬼胎必然也受波及,鬼胎挣扎,阴气扩散得会更快。”老婆婆道。
“等不得孩子生下来了,得赶紧去把鬼公笠收走。”曲风皱起眉头说。
“事不宜迟。”
楚王妃突然动了胎气,楚王急得捶胸顿足,又是熬药,又是烧香磕头,整个楚王府上下大半夜地乱成了一锅粥。曲风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一时间所有人都慌了手脚,楚王命人将楚王妃又从后厢抬回到前房。
折腾了半宿,天快亮了,楚王妃不但没有好转,还有了见红的迹象。正当这时,曲风突然从外面回来了,灰头土脸的,手上抓着两包干草,楚王刚要大骂,就听到曲风大喊:“现在有法子能保住王妃肚子里的胎儿的,大燕只有两个人。”
楚王一愣。
“王爷,你可知对面的街上最近来了两个外乡人?”
外乡人?楚王想了想,点点头:“听过,说是神婆。”
曲风道:“神婆虽然听起来邪乎,但是这几日在外面倒也有些不错的名声,王妃的病本就生得邪乎,若是试了或许还可留一线生机。”
“这……”楚王皱起眉头。
曲风劝道:“事不宜迟啊。”
楚王还是犹豫。曲风喊道:“王爷!”
楚王心想,干脆试试看吧,便挥挥手:“请请请。”
半个时辰后,神婆进府,正房中所有的人,包括楚王,都被屏退。
这间正是楚王妃曾住过的那间,比之前的后厢大了不知道多少倍,装饰华贵典雅,只是被新主人弄得脂粉气浓郁,闻得人呛鼻子。七叶不禁有些感慨。
床榻上躺着之前她见过的干瘦女子,只是几日不见,腹部似乎又大了许多,楚王妃口中发出微弱的呻吟,整个身子像泡在汗水里一般,虚弱得只有眼珠能够左右转动。
“回……”楚王妃神识已经迷离,气若游丝道。
老婆婆转身从七叶手中接过银针,手法飞快,几下子扎到楚王妃额头和手心的几个穴位上。随后她又捻起最后两根银针,做了一个极惊人的举动,伸出舌头重重地舔一下,手腕突然一翻,直直地扎在楚王妃的腹上。只是一瞬间,那隆起的小腹就像是被拍动的皮球一般,疯狂地滚动起来。
“啊!”楚王妃痛苦至极,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号,她不知道哪里突然来了力气,竟要伸手拔针。
“按住她的手!”老婆婆忙道。七叶点点头,赶紧上前,将她的两只手按住。
楚王妃的眼睛怪异地瞪着,口中发出呜咽声。老婆婆宽袖一甩,楚王妃肚子上的两根银针蓦然腾空而起,针尖上带出了两缕浓重的黑气。
“啊!”楚王妃又是一声尖叫,紧接着吐出一口气,瞪圆的眼睛、撕裂的嘴角都慢慢平复,眼神清明,像是在一场很久的梦里突然醒过来一般,凹陷的脸颊也在那一瞬间变得丰满了些。
“喝点儿水吧。”七叶扶着已经逐渐清醒的楚王妃坐了起来,用小匙盛着温水,送到她口中。楚王妃就喝了两口,头慢慢转动,看着四周,问了句:“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没有事。”老婆婆对着她和蔼地一笑。
楚王妃通红着眼眶,绽开了一个许久不见的笑容。
两人走出房间,门口等着的家仆一听说王妃好了,争先恐后地向屋里一窝蜂涌了进去。楚王也终于松了口气,派人带七叶和老婆婆去外堂小坐休息,用些吃食,聊表心意,说赏金马上就到。
到了外堂,两个人坐定。
“她已是回光返照,而孩子……”老婆婆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这孩子本就是鬼胎,如今魂魄被收了,自然也就无法降生了。
“可怜,她真的想见到那个孩子,可惜,到最终也还是留有遗憾。”七叶叹道。
这时珠帘响动,门外走进一个人来,七叶抬头一看,是曲风。
“王妃居然能自己下床走动了,看来你们说的那些都是真的,真的是神婆啊!”曲风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七叶注意到他手里提了一个布包。
“依然只是回光返照,而且孩子已经死了。”老婆婆看着曲风。
“那……”曲风原本激动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去。
“所以你得对王爷找个理由瞒下所有的事情,我们跑掉不难,可是如何全了医世堂的名声,就靠你自己了。”老婆婆道。
“这倒不难,你们知道王妃为什么会突然动了胎气吗?”曲风将布包放到桌子上。
七叶和老婆婆同时摇摇头。
“因为月茴。”曲风道。
“那个长得像汉人的陪嫁丫鬟?”七叶问道。
曲风点点头:“就在我出府采药那一日,她被发现溺死在后厢的井里了。”
“啊?”老婆婆吓了一跳。
曲风继续道:“我在井口边发现了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亮亮的金片,那是西域女子头鬓上戴的饰物,金片上有一块清晰的凹痕。
楚王好女子着垫高的三寸金莲,所以楚王府上那几个飞扬跋扈的女人平日里都穿那种鞋子,鞋子倒是好看,只是底上垫着木块,走起路来咯噔咯噔的,在泥泞路上一走一个坑。而这上边的痕迹很明显就是被这种鞋踩踏过。
“真是恶毒。”七叶咂咂嘴,紧接着她的眼神落到了曲风放在桌子上的布包上,“里面是药材?”
曲风摆摆手:“刚刚在王府门口捡到的,不知是这里的谁慌乱落下的,原来不是你们的?”
七叶摇摇头。曲风有些惊讶,他站起身:“那我再丢回门口去。”
“别,”老婆婆叫住他,“先看看里面是什么,再说不迟。”
曲风一想也对,顺手一打开,只见一个白色的东西闪出,“砰”,直直撞在了他的脑门儿上。这一下子着实狠,曲风像断了线的风筝,两眼一翻白,“扑通”就晕了过去。
“曲大夫!”七叶连忙起身,那打了曲风的白东西腾空而起,化作一把拢成的纸扇,对着七叶的头就是一阵猛敲。
“我知错了!”
“我知错了!”
“不要打了!”
那扇子却是不听,一个劲儿地往她头上猛打。一边的老婆婆把晕倒在地的曲风拖到不碍事的地方,也不管他死活,径自跷腿坐着,吃着花生,看着七叶呵呵乐。约莫过了半刻多,那扇子似乎也打累了,停在半空中不动了,顿了几秒钟,慢悠悠地落在了桌子上。七叶被打得瘫在地上,捂着头,松了口气。她小心翼翼地叫了声:“扇兄?”
没有人回答,她站起身,发现那纸扇已经像一把普通扇子一样落在了桌子上。
真的生气了啊?七叶无奈地站起身,正要去解释一下,门外突然传来喧哗声。一个小厮进来道:“王爷有事相求,请神婆去前面叙话。”
待由小厮带路走到花园里时,远远地,七叶便看见雪地里笔直地站着一个披着浅黄色长棉衣的男子。
不用说,他便是楚王。七叶走上前去行礼:“草民七叶见过王爷。”
楚王转过身,僵硬地颔首。
七叶这才看清楚王的正脸。眉色浅淡,没有棱角,眼大却失神,肤色略黑。眼前人虽然穿着一身华贵的行头,但是只是为了掩盖气宇间充斥的郁气和怯懦,怕是个胆小怕事但又死要面子的人。
“本王刚刚去本王的梳阁看过了本王的王妃。”他道。
一句话里用了三个“本王”,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七叶抬起头看着他没有说话,但他接下来的话还是让她很是吃惊。楚王接着道:“王妃已是回光返照?”
糟糕,看来已无法再隐瞒下去了。七叶做出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是。”
接下来,估计是要问责她们这两个假冒的神婆了,只可惜连累了曲风和医世堂的名声。
“回光返照。”楚王喃喃道。这声很轻很轻,但听起来却暴露了他刻意隐藏的轻柔的声线,显得有点儿疲惫。
无论外面的戏本子里的他有多风流,眼前的人终究是年过半百之人了。
“本王没有让她看见。”楚王继续道,“我只是偷偷看了她一眼。”
“她没有看见我。”
“她应该不想看见本王。”
……
七叶站在原地没有接茬儿。
没有风,树干上干枯的残叶稳稳地挂着。
楚王突然皱了下眉头:“你们有没有法子能让王妃腹中的孩子提前生下来?”
哦?七叶眼中闪过鄙夷。
楚王道:“她真的好想见见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原来是这样。七叶神情缓和了些,但还是无奈:“没有办法。”
“好吧,你退下吧。”
七叶没有动。他本是个无情无义又懦弱可憎的人,但是这一低头,竟然好似之前公元临走时那种慌乱的神情。猛然想起公元,不知不觉地,七叶心中某一处忽然软了下来,目光扫过眼前人,他腰间那把绸扇引起了七叶的注意。一个不算什么主意的主意,进到了她脑子里。七叶叹了口气,开口道:“虽然孩子出世已经是不可能,但草民倒是有个法子,让王妃走的时候少些遗憾。”
楚王眼前一亮:“但求神婆一试。”
“其实这个法子很简单,只需要扎上两针,然后假意为她催产,然后借个孩童来,在王妃弥留之际告诉她,这是她的孩儿便行了。”
回到外堂,七叶走到桌子前,恭恭敬敬地对着布包鞠了一躬。
“扇兄,七叶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我不该自己偷偷跑出来,而且还擅自多管闲事。”
“掌柜的,你就原谅我嘛。”
“扇兄,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扇兄……”
语气软绵得和平时判若两人,一边的老婆婆终于看不过去了:“喂喂,尊重下老人好吗?我正在喝水啊,不要恶心我,可以吗?”
七叶鞠躬鞠得脖子都疼了,但还是不敢起身。老婆婆站起身,竹棍一挥,将那桌上布包一挑,整块包袱轻飘飘地一飞,又轻飘飘地落下,里面什么都没有。
“你的扇兄在那里呢!”老婆婆向她身后努努嘴。七叶哑然,一转头,眼前正出现一把张开的白扇。
那白扇铺天盖地扇过来,耳边传来稚嫩的童音:“五千两,五千两!为了五千两,连店都不要了!到时候都给本君交上来,少一文都不行!”
神婆二人为楚王妃熬了固本的汤药,谁知喝下去之后,楚王妃竟然突然腹痛不止。神婆一看这可了不得,是要生了的迹象啊,于是王府上下连忙开始准备给王妃接生。但是过了许久,楚王妃痛得晕了过去,孩子也迟迟生不下来。神婆二人将所有人都撵了出去。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只听到房中传来一声清晰的啼哭。
生了,是个小世子!整个府上都在传着这样的消息,众人都聚在门口等着看热闹。但两个神婆却说,房内血腥气太重,愣是将所有人包括王爷都拒之门外。
七叶和老婆婆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后,老婆婆拿出银针,在楚王妃身上刺了几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楚王妃悠悠转醒,七叶扶着楚王妃半坐起来。
“恭喜王妃,是个小世子。”老婆婆轻轻道。
楚王妃苍白的嘴唇颤动了下,眼眨了眨:“你们莫要哄我。”
七叶笑了笑,将老婆婆怀中的锦被接过,锦被里传来“咿咿呀呀”的细小嗓音。七叶便将孩子举到她眼前。那是一张皱巴巴的小脸,眼睛还未睁开,但嘴角却不住地上扬,像是要乐出来,很是惹人疼爱。
“我的孩子。”
“呀呀。”婴儿突然发出声音。
楚王妃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身子微微颤抖,呼吸也开始急促,七叶连忙重新扶她躺好。
楚王妃躺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七叶知道最后的时刻要来了,她把孩子放到楚王妃的枕边。
楚王妃突然绽开了一个久违的笑容:“应该是……像……他……”
七叶和老婆婆走出楚王府的时候,府门口已经挂起了白纱,纱角都已经有些泛黄,显然是很久很久前就已经准备好的。曲风还没有醒,楚王送他们出门,就在府门马上要关上的一刹那,七叶隐隐听到了楚王呵斥属下把已经破旧的白纱换掉。
人总是失去了才记起活着的时候的万般好,七叶一边走着一边感慨着。
走过两条街巷,怀中光屁股的婴孩儿慢慢地恢复原身,变回三尺小童,七叶停下脚步,将他放到地上,蹲下身,想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去抱他,可是就在她蹲下身的一瞬间,一条白绫从她的眼前贴着额头擦过,七叶感觉鼻子一痒,腹上狠狠一痛,整个人被撞出了七八尺远,跌在了地上。她睁开眼,只见眼前出现了两个用白绫缠住眼睛的家伙,他们僵直着身子向七叶别扭地冲过来。没等七叶起身,一根竹棍已经“嗖”地丢了过来,正好打在那两个家伙的腿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摔倒,但是几乎是一瞬间,那二人就又像什么没发生一样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从四面八方的房顶上一下子凭空跳出来八九个同样以白绫遮眼的人。
扇童手中纸扇一摇:“驱!”狂风顿时掀起,所有的家伙被吹得一个个飞了出去,摔落在地上,但立刻又毫发无损地爬起来冲了上来。
老婆婆拾起自己的竹棍,腿脚也利索了,挡上前,迎了上去。
扇童的纸扇,扇叶快如最锋利的刀刃,老婆婆的竹棍舞得也是利索,七叶毫无悬念地拿这些打倒又爬起来的怪物毫无办法,她只能一味地躲闪。房顶上冲下来的怪物越来越多,七叶已渐渐地无处躲闪,眼看着那些怪物就要将她团团围住,一只手忽然从背后扯住她的衣领,将她猛然拎起,怪物扑了个空,她掉在了一边的空地上。
她转头一看,一瞬间所有的怪物像是被什么吸引了,都朝着刚刚她站的位置扑了过去。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老婆婆得了空儿,一把拉起七叶,撒腿便跑,扇童飞身跟上。
就在他们已经看不见的身后,响起“啪啪啪”三声拍手的轻响,所有的怪物闻声而止。“啪啪啪”又是三声,所有以白绫遮眼的家伙争先恐后地向房上跳去,然后消失在了半空中。留下了一个脸色疲惫,显然已经要吃不消了的白衣男子站在地上喘着粗气。
“你是神族?”一个声音在半空中响起。
“是,那又怎样?”男子捂着胸口,喘着粗气。
“不像。”那个声音无比嘲弄道。
男子直起身子,冷声道:“你是谁?”
“你猜。”
“没有兴趣。”公元冷冷一哼。
“那我便直接告诉你,”那声音一点儿都不生气,“听好了,我来自蜉蝣山。”
五
三天后,七叶、老婆婆,还有扇童终于有惊无险地回到了烛巷。
楚王赏了很多东西,理亏的七叶如实交给了扇童。
老婆婆带着鬼公笠的魂魄要去公廨换赏银,刚要走,就被七叶拦了下来。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邪,七叶为了表示感谢,非要拉她去小撮一顿。老婆婆挣扎了很久终于同意,七叶请客从来都是在最高雅、最有格调、最容易赊账的地方,比如,斜对面顾八两的茶楼。
八两出门置办,不在楼里,看店的是慕容姑娘。慕容一贯温文尔雅,与人说话从来都是和风细雨,对待熟人也是礼数半点儿都不会少,七叶与她的来往并不多,却也当她是个朋友。
她们去的时候是黄昏,茶楼里的客人并不多。慕容姑娘正坐在一边扒拉算盘,冷不防抬头看见七叶带着一个老婆婆走进来,连忙起身迎了过来,脸上是温婉的笑容。
“七叶姑娘。”
“慕容姑娘。”
“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不好不坏,糊涂度日罢了。”
慕容姑娘抿嘴一乐,向身后的伙计挥挥手,示意上茶。
“二位这边请吧。”
七叶扶着老婆婆去了一个好位置坐定,目光稍微一瞥,正瞥见那边一把盖着白布的椅子,没有人坐,那是之前被插了把长刀的那把椅子,看起来真的是没有人能将刀拔出来。
小伙计上了前来,七叶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我记得之前曾经听你们掌柜的说过,这里有一种古法煎食的茶汤,倒是没尝过。”
小伙计呵呵一乐:“姑娘记性真好,是曾有过这么一种茶,叫夕朝,是用上好的观音香片加上香料和青盐煮食的,但因为当朝人多吃不惯,所以已经许久不做了。”
七叶咂咂嘴:“我倒是想念那个味道。”
小伙计笑道:“观音香片有,香料也不难凑齐,姑娘想吃,我便叫后边煮。”
七叶点头:“那就来一壶,多放青盐。”她特地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对面坐着的老婆婆沉默不语。
“好嘞。”
“两碟福寿咸糕、一盆腌瓜,还有咸肉扁豆,还有……”
“够了,够了。”今天格外沉默的老婆婆突然开口,赔笑道,“这些就够了。”
“哎哟,婆婆吃这些怕是吃不饱的吧?”
“吃得饱,吃得饱。”老婆婆不住地点头。
七叶心中暗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好吧,那就这些吧。”
“好嘞!”
没多大会儿,菜品齐了,茶也到了。七叶慢悠悠地掀开壶盖,一股浓烈的奇异香气扑鼻而来,她殷勤地将送过来的小茶盏推到一边,只将茶水倒在面前的大碗里,动作优雅地做了个请。
老婆婆干笑了声,拒绝道:“烫,烫。”
七叶微微眯起眼,放下茶汤,夹了一筷子咸糕:“婆婆吃糕,糕是凉的。”
“老身年纪大了,哎哟,吃不动了。”老婆婆突然弯下腰捂着肚子,起身就要走。
“别啊!”七叶拦住了老婆婆笑得阴阳怪气:“婆婆是怕吧?怕吃了掉毛。”
“哈哈哈。”老婆婆突然转过身俏笑,一直佝偻的背竟然慢慢直了起来。她转身看着七叶,原本沧桑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眸子里的阴鸷褪去,浅青的颜色犹如潮水般蔓延。
“不愧是我看上的女人。”老婆婆伸手揽过七叶的腰,声线也变得妖媚。
七叶甩开她,冷声道:“好几天前就发现了,你的演技并不好。”
“分和谁比。”老婆婆的脸在白雾中消散、拉长,幻化出一张男子的脸来,盘起的发髻散落开,搭在肩上。
七叶知道他指的是谁,没有搭话。
“他应该也快回来了。”弼叹了口气。
“你怎么知道他离开铺子了?”
“我什么都知道。”弼笑了笑道。
“那你知不知道……”七叶急切地问,弼打断她的话:“知道,但是不能告诉你。”
七叶彻底怒了,她对着弼狠狠说道:“那你不要在我眼前出现,赶紧滚!”
弼耸耸肩,眉眼依然带着笑,舔舔嘴唇:“倒是像老夫老妻吵架才说的话。”
七叶瞬间红了脸,气得要上去拧他的耳朵。
就在这时,原本昏暗的茶楼突然亮了起来,青浑的光洒满了每一个角落。又到了掌灯的时候,七叶脚下一顿,目光落在不远处,她这才注意到那边还有屏风隔起来的一小桌客人。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一幕,七叶心中涌起奇怪的感觉。她放开弼,走到依旧在扒拉算盘的慕容姑娘面前。
“姑娘?”七叶轻唤,慕容姑娘抬起头。七叶对着那边的屏风努努嘴,做了个什么人的口型。
慕容姑娘愣了下,向那边看了一眼,神情一松:“他们啊,看衣着生前是些朝廷官员,最近两天总来这里喝茶。”
七叶眨眨眼,没有说话。慕容姑娘接着道:“听说前些日子和尚丞相病重,燕帝心绪不稳,他们恰巧撞了枪口,被燕帝发落了,这不,都在抱怨呢。”
和尚丞相,七叶略一沉吟,眉头微微皱起。
驿缘阁。
弼这人虽然轻佻,但一向很守承诺。鬼公价值五千两银子的魂灵还装在布袋里,身份被拆穿,弼便直接把他交给了七叶,让她自去讨赏。七叶心中有好多疑问想要问冥大人,却一直都没有机会,趁着这次倒要问个明白。别了弼,已经是清晨,趁着铺子里不忙,七叶自提着布袋去了公廨。
去公廨最大的麻烦就是得找门在哪里。七叶围着这座四面都是墙的二层楼阁转了大半天,终于在不远处的草地里发现了一块青石板,敲敲是空心的。她把暗门抬起,里面深不见底,吊着长长的绳梯,七叶硬着头皮拉扯着绳子,把自己一点点地放下去。
因为下面太黑暗,所以从上往下看,好像要爬很久,但实际上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深,没爬几下,她就感觉自己的脚沾了地,放开手,四周都是墙,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七叶轻轻地抚摩那些墙,大体上没有什么区别,只是……
七叶微微眯起眼,心中有了计较,她对着其中一面墙狠狠地一推。“轰!”巨大的石板猛然转动起来,昏黄的光带着热浪扑面而来。入眼的是正堂,堂中供奉着一位拈花而笑的女菩萨。堂中的地上笼着一个超大的火盆,里面有不断蹿动的火苗。旁边有一个人正襟危坐,一身轻薄的紫色长衫,脸上带着平和的笑,看到七叶走来站起身,向她点头示意。
七叶回礼,未等她问出口,那人已经自我介绍道:“在下明官。”
声音很好听,有点儿燕南那种清脆温婉的音色。
七叶先是一愣,马上又重新行一大礼:“原来是明大人,失敬,失敬。”
这冥大人和明大人均是烛巷中的差使,巷中魂灵之事多为冥大人负责,明大人则负责将白山州那些游荡在外的魂灵驱赶到赤叶林中,使他们找到通往该去的地方的路。
“你是驿缘阁的老板娘。”明大人示意她坐,可是四周并没有椅子,七叶笑了笑,点头与他对坐在地上,“巷子里唯一的生人。”
“生人”这个称呼,七叶之前没有听过,但是一听倒也能明白。
明大人继续道:“你手上的布包里是锁魂之物。”
“噢。”七叶赶忙站起身,将布包交到明大人的手上。
“这里的魂灵是之前通缉令上的那位鬼公。”七叶解释道。
明大人没有说话,低头将布包解开,只是布包虽然看起来鼓鼓囊囊,但里面却只有三根银针。他动作微微顿了下,捻起银针来,对着火光细看,居然是猫涎。明大人的眉头皱了下,将三根银针对着眼前的地面狠狠一插,银针齐根没入青石板中。黑烟从针端溢出,渐渐地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形。黑色的长袍,戴着大大的斗笠,匍匐在火光下。看这光景,三魂六魄已经丢得只剩下一魂一魄。
逆天而为的下场,这个样子就算是再世投胎为人都不能够了,明大人叹惋地摇摇头。
七叶这时才第一次看见鬼公笠。
“他杀了十二个人。”明大人看着他。
“为什么?”七叶顺口就问了个极愚蠢的问题。
明大人摇头,他当然也不可能知道。
七叶走上前,轻轻地将鬼公头顶的斗笠掀起。斗笠下是他真实的模样,虽然因为魂魄几乎都失掉,面容模糊不清,但还是能隐隐看出五官的轮廓。眉眼不算好看,但是儒雅清秀。
七叶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那双眼。或许我能帮到你,她在心中默念。
眼波流转,四目相对。
许久的,已经记不起的他前世的记忆在她的眼中流淌。
他曾经是家徒四壁的教书先生,将一座被废弃的破庙改成了私塾教书度日。
他的学生中有个很特殊的小丫头,那个小丫头是他在外面捡来的奄奄一息的小乞子。同是无家可归的两个人。他将她收留下,教她读书识字,一留就是八年。丫头逐渐长大,对抚养自己长大的先生暗生情愫,先生自然也有所知晓,但是书呆子的性格是改不了的,只能假装不知。后来为了逃避,无心仕途的先生干脆进京赶考,没想到一不小心就中了举人,但乐极生悲,在返途中被一伙强人劫杀。不知情的丫头以为先生抛下她再不肯回来,本就体弱的她一个人在破庙中不久也抑郁而终。
而先生横死,怨气冲天,魂魄失散,化作黑衣厉鬼,生前诸事皆忘,只记得要报仇,要回家,要去找寻自己心心念念的小丫头。
“他杀了十二个人,是害他丧命的十二个歹人。”七叶深深地埋下头,那些出现在她眼前的画面太过真实。
明大人看看七叶,若有所思,叹道:“天理轮回。”
七叶坐直起来:“那个小丫头?”
“过了九九八十一天,早已入了轮回。”明大人知道她要说什么。
七叶没有搭话。
“不过你一个生人居然能做到连我和冥官都做不到的事,”明大人道,“难怪你会为了躲避蜉蝣山的人而藏到烛巷里来。”
“只是几日前偶然发现的。”她起身笑笑道。
明大人挥了挥手,地上升起三根银针,伏倒的鬼公动了动,慢慢爬起来,自己向外面走去,模糊成一团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他现在已经没有了意识,不用鬼差引领,就会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过两日你在钱庄应该就可以提到银子了。”
七叶点点头,但是脚下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还有事?”
“没有。”七叶想了想,转身准备离开。
明大人叫住她:“但说无妨。”
七叶转回头:“大人可知公元他……”
话一说出来,七叶居然不知道要问什么了。
“本官只知道,他并不是蜉蝣山的人,如果真的是,十个扇童也保不住你。”明大人慢慢说,“不过……你在慌。”明大人的笑容里有一点儿玩味。
七叶挑了挑眉,抿嘴不语。明大人从袖中掏出一根鹅黄的玉穗,递给七叶。七叶接过,握在手上只觉得一片冰凉,她连忙抖开细看,只见那根玉穗上面并不单单是普通的丝线缠绕成股,更细细点缀着无数的小玉珠。
“一切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坏,至于最后的结果,其实早就注定了。”
“我懂。”七叶表情平淡地点点头。
“这玉穗送给你。”
“谢大人。”
六
终究还是来到了这一天。
四月二十一日。
黎明,天还未明。皇恩寺急报,住持病重。燕帝罢朝出宫,不及驱车前往,策马疾驰。他到了皇恩寺的时候,住持还未咽气,但已经进入了弥留之际。禅房的门口跪了一地的太医,为首的一个伏在地上浑身颤抖,头都不敢抬。燕帝看太医的样子,一切都已经很明白了。
“所有人都下去。”燕帝阴着脸摆手。
“是。”不到半刻,禅房中已经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和尚。”燕帝轻声唤他。
道悯和尚眼皮动了动,却没有睁眼。
“你这和尚,装睡否?”燕帝俯身望着他,想替他将被角掖好,手指伸进被里却无意间碰到他身上穿的衣裳,手感有些粗糙,燕帝向那袖口瞥了眼,洁净的青灰色的粗布僧衣。
燕帝顺手将被子掀起一个角,土黄的袈裟露了出来,果然他已经将自己穿戴整齐。
燕帝喃喃了句听不清的话,摇摇头,看向四周。地下桌上堆得满是书简,说是禅房,看起来却更像书房,只是太过凌乱,让人看不过眼。燕帝随手在地上拾起来几部,摞好放到一边桌案上。
书很多,燕帝收拾了一个多时辰,才差不多让禅房大体上看起来没那么乱了。燕帝放下最后一本,转过身看着床榻上躺着的和尚:“和尚?”
道悯和尚依旧没有搭话,只是眼珠在转动。
“和尚?”燕帝慢慢地上前两步。
“和尚啊。”他边念叨着,边将禅房的大门推开,门外已经大亮,晨光铺天盖地地洒落进来,洒落在他一身的明黄之上。
和尚的眼珠不再转动。
敞开的大门,空荡荡的厅堂,耳边恍惚间飘过一个声音,恭敬又略带调笑:“南宁王慢走,贫僧不送。”
丞相病逝,举国大哀。
石堂是石头姑娘的石堂。
轻轻地推开暗门,潮湿的水汽和透骨的阴冷扑面而来,四壁是石头,地上堆放的也都是石头,她捡起其中的一颗放在耳边听了听,放下,又拾起另外一颗。
石头在讲故事,讲的是别人的故事。摇摇头,道若从怀中掏出一块墨色的砚石。
只有这一块是她自己的故事,可是和她一起演戏的人已经走了,故事也就要到此结束了。
道若把砚石放在地上,轻轻地躺下,耳朵压在石头上面,慢慢闭上了眼。
正是阳气最盛的晌午,巷子里几乎没有鬼魅出来游走,七叶斜倚着门,晒着看不见太阳的阳光。青色的衣裙,腰间点缀着鹅黄色的玉穗,及腰长发的上半用一根普通的檀木簪简单绾起,下半散搭在背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却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姑娘这日远看起来好生清雅恬静,与往日或冷漠或毒舌的模样倒是不同啊!”一个调笑的娇音传来。
七叶睁开眼,看清眼前的脸,依旧英气:“道若。”
道若亦笑。
七叶转身走进铺子里,在一个青瓷大罐里取出一个陶土小罐和两个小小的酒盏。
道若认得,依旧是两年前的那些。
“以茶会友,以酒辞行。”七叶摇头晃脑,边说边将小盏斟满。
“你怎知道我就是来辞行的?”
“宴罢终有别,曲终人须散。”
“我的戏是演完了,只是还有一段戏,我想看到最后。”
“嗯?”七叶抿了一口酒,这是她来烛巷前路过一家酒窖,从里面盗来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烈而不呛,品质相当好。
“你。”道若把玩着酒杯,看着七叶。
七叶放下酒盏,眯起眼:“我?”
道若点点头,这两年虽然只是化身一方砚石,但却将所有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她想知道当这场戏落幕时,每个人会何去何从。
“前面的路太长。”道若看着空荡荡的大街,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