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游子(1/2)
一行队伍疾驰进了南海子。
路行大半,苏克萨哈渐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却是抬头看着天边的光亮愣愣出了神。
许久之后,他神情一顿,眨了眨那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忽然对后招了招手。
马京和心里还是有些慌乱,靠过来片刻间,只听他先开了口。
“我还是不知怎么称呼你,但你既是大清朝的举人,而我比你先仕朝廷,叫你一声后辈小子也不为过吧?”
马京和低了低头,恭敬道:“奴才...不当敢,大人比我年长,该是称后辈没错........”
“其实也没有这个说法,我自小随着父从军以来,大金朝都是靠能力说话,但自入关之后,就变了许多,诸如圈地,杀人,行军,皆是跟着明军与闯军在变化,我也不知该怎么做了.........”
“就如现在追捕的这些细作一样,在辽东哪有这么麻烦,根本不会有这些人作乱,因为我们八旗子弟都是从黑山白水里杀出来的,个个都是力能搏虎狼的存在,只要我们聚在一起,就是铁板一块,固若金汤,这片天下没有人能撼动我们,任何人都不行.......你明白吗?”
“是...大清子弟英勇无敌,如秋风扫落叶........”
“狗屁!”苏克萨哈笑着喝骂一声,“那是以前了。”
“你看现在,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只晓得他们与朝廷近日发生的大事有关,前一次朝廷让我捉拿他们,我在宫里没有捉到,也是关乎到了自身能力问题,我不如姜明聪慧,跟不上他的变通,难免被耍的团团转,直到这一次,我又奉命去捉他们,但依旧没有得手,你可知道为何?”
“是因他...太狡猾了?”
“不,因为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苏克萨哈闭上眼,任由寒风扑面,接着道:“有些时候人知道的太多了,就会想要更多的东西,权力,名望,威信什么的,一旦被这些东西扰乱,就会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做,我也很小,想要这些东西的同时自然会被迷住了眼,但直至知道这些东西后的价码之重,我才想要保命,想要活下去,这种求活的感觉跟在辽东厮杀时,完全不一样........”
“大人这是怎么了........”
苏克萨哈摇头,话语接上。
“而当一个人的所有欲望都褪去,只专注于活下去这一个念头时,他就能抛弃任何东西。
我最初在宫里没有尽全力,只想着左右逢源,靠着自己往上爬,虽然事情办砸了,我被贬为三等侍卫,心里其实是不服输的,直至发现范文程身死,推敲出了整件事的脉络,去见索尼的前一刻,我仍觉得我自己是个胜者,不该被如此埋没........
我那时也终于想竭尽全力,一心放在捉人上,但他就是那么三言两语的几句话,把我吓的失了神,以为他要像杀鄂硕与阿达礼那样借此办事不利的动机,将我与其他知情人一同肃清掉。
所以我一直在冷眼旁观傅以渐行事,也是直至最后他快死了才去救他,但却不是真的想救他,只是为了借此又把他送到索尼与陛下面前,看看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直到刚才,我确定了消息,没人要我的命.......”
“真的,当时我松了一口长气,那种感觉比当年我战胜漫山遍野的明军时更为喜悦,也终于那一刻抛去所有的负担了,你明白吗?”
马京和愣了愣,手上动作依旧没变,道:“奴才....还有些不懂的地方........”
实际上他直至听到此刻,他心中却是明白了,也高兴起来,因为有人这样说出心声时,就代表他已下定了某种决心了。
果然,苏克萨哈也笑了起来,回头道:“真的,我也很难真诚一次,连对我父亲都从未有过如此的袒露心扉,你是唯一一个了。”
说话之间,马蹄已踏进了北面的树林里,苏克萨哈拍了拍头上的雪,道:“就在这里了,走吧。”
马京和颠簸着马匹跟在身后,前方的雪地上是一排排马蹄印子,有许多人正在树林周围徘徊 着,却不进去,只围在了这里。
他不知苏克萨哈是什么时候又调了御前侍卫过来,听他们呼喊阵势,像是已找到了什么东西。
前方的苏克萨哈下了马,走上前与几个亲信身前,用大声的满语交谈着,马京和听不懂,但看见每个人目光都透了过来,脸上洋溢着快意。
接着,苏克萨哈走过来牵起了他的马匹,指了指天上的大雪,笑道:“你看,这种天气让我想到了辽东,那时我们什么都没有,长白山里却有熊,有虎,有狼,每一个都能要了我们的命,但也就是在这种天气里面,我们杀熊,杀虎,杀狼,更杀了每个不可一世赶来围剿的明军,如今,我们跨过了那片极寒的土地,来到了这里,也将去向更南方........”
马京和正忐忑的坐在马上,眼神疑惑的看向他的身影,不过片刻之后火光就从视野上端传了过来,他抬头看去,前方寂静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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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尼从乾清宫中跨了出去,转头看到了候在外面的傅以渐。
他此刻身上都是积雪,因寒冷浑身在颤抖着,但也直挺着站在那。
见到索尼走过来,他连忙跪倒在地,口齿不清道:“属下...该死........”
索尼笑了笑,替他拍去积雪,又将他拉了起来。
“你在我眼里确实是该死,但事情已经过去了,陛下也让我不要再去为难下面的人了,另外........有差事交给你,不要再出差错了,可好?”
“奴才万死.......”
“好。”索尼将一封诏书交到了他手里,接着道:“内阁如今改为旧内三院制,这里面是新一任阁臣的任选,还有些京中官职的变动,传下去吧........”
“可...摄政王府与苏克萨哈那边.......”
“都过去了,随他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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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树林中有寒风涌动,呼啦的吹在耳边。
那匹黄马缓慢的走进里面,辗转来到一处空地,这里也还有人,不过都是倒在地上的。
从远处看去,能依稀看见是不到十具尸首,有男有女,甚至都还有小孩,他们的道袍光鲜亮丽,血液已经在身上凝固,另外则是有很多东西被整齐的摆放在一边,长剑,长枪,水囊,干粮, 文书,包袱等一应俱全。
寒风吹过,干枯的树枝掉了下来。
马京和恍然一愣,下马快步走过去,直到一半,呆滞在原地。
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能跟那个搅动京种的风云姜明过手,能借此机遇继续向上走,也能在心中怀有大义与情谊一路殚精竭虑的奔行到此........
但那些都远去了,因为他看到了他们的脸,也在这看清的一瞬间,有许多脸冒了出来,同时心里的凉意正在翻涌而上...
姜明在会馆里那张低垂的脸抬了起来,还有他的妻室,丫鬟,侍卫的脸,然后是更远一些的东西,他坐着车马舟船从沿海北上,见过一路破败凋零的风景,一座座高山耸立,河流从脚下奔出,离家时父母期望的眼神,妻子的哭泣,儿时走上沙滩后看向的那片大海,一望无际........
无限涌出的凉意终化为了颤抖,他没敢再回头,猛地向前方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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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漫卷,郑世默换掉了那身衣物,独自走向北面的一处官道岔口。
他握着那份袖中满布褶皱的文书,等待着官吏将栅栏拉起,身后牵着一匹老马。
疾风劲草,路遥马亡,他不知道接下来的一路要怎么走,几千里路途下来,又会有怎样的艰难险阻。
但几年以来的画面不断在脑中涌动着,一声声呼喝闪过,周吉在宫闱里递来的早食,姜之升颓然后又奋起的眼眸,马东和一声声的呢喃,祁京纵马出走的身影,韩文广颓然的眼神,姜卿拦下的剑刃........
它们汇聚而来,终在心中成了一股牢不可破的信念,带着他,似要一股冲出这片风雪,冲出这片敌境的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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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箭矢从后射了过来,直插马京和的大腿.......
苏克萨哈丢掉弓,抽出长刀,一刀插进他的腿上,随后将他拖到近处,拂去了那些尸体脸上的雪。
“你看,我说过的,姜明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这是京城中闹事的细作的尸体,他们在南海子里被我找到,然后杀了,你是最后一个被我杀的姜明,一切可以结束了.......”
他从怀中拿出了一份崭新的文书,递在马京和那双颤抖的手上,道:“真的...我真的太累了,几夜没合过眼,只为找到你所描述的这些人,一点点的又将会馆那些见过他们的人聚拢起来去佐证,真的........”
说着,他又是一刀捅进马京和大腿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传出。
“但他们都是假的,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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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河官道之上,马蹄声在疾驰着,有零零碎碎的哭声响起。
这是一支从肇庆府出发的队伍,目的地是大同城与北京城,一共二十二人,直至现在,原本队所属的只剩下了三人。
从八月至十二月,他们携带差事辗转了大半个天下,跨过广西的大山,湖广的湖泊,河南的平原,山西的冻道,渡过湘江,长江,以及无数条不知名的河流,由南至北,北上穿行四千余里。
期间,他们见过信阳城里决绝的身影,见过文瀛湖畔漫天的箭雨,见过大同城烽火燃起的战旗,见过京城里繁花似锦的夜色,见过了数千年而来的大好山河.......
夜幕正在垂下,风雪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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